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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21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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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21章

殿外有風而來,金絲簾幔層層鼓起,翻湧不息。

躁動的簾幔之下,席間杯盞淩亂,案上有兩道漸漸重合的輪廓。

玉臂如鉤,一手勾著酒盞,一手環上男人的頸。

越來越近的時候,朝露頓了頓。

佛子面似白玉,目若朗星,即便一身僧袍袈裟,亦是英俊的美少年。縱使她閱人無數,也從未見過這般好看的男子。

燭火無聲無息地照亮,雕刻般分明的下頷,在雪白衣襟的映襯,顯得更為清冷出塵。

凜凜冰霜節,修修玉雪身。

那日誦千偈的檀口就在咫尺,多近一寸,都是褻瀆。

心緒不定,羽睫低垂,如飛蝶鼓翅,顫動不止。

朝露在頃刻間收了所有思量,終是俯身輕輕壓下去,挑開他的唇瓣。

出乎意料的滾燙,一如既往的僵硬。

她翕張的眼簾留了一道小隙,望見男人向來古井無波的面上,先是掠過一瞬的驚異,再是懵怔,最後是一絲無可奈何。

緊縮的瞳仁漸漸睜大。男人一雙黑眸裏倒影出的少女,像是一顆細石,投進了那眸底的波心,蕩開一圈圈罕見的漣漪。

她屏住呼吸,完全閉上眼,任由鋪天蓋地的黑夜沈了下來。

面靨緊貼,唇齒相融,津水暗渡。

沒有多一分無用的廝磨,只是平靜地輕輕含了須臾。然後,唇與唇便再度分離。

她未有沈溺,也不敢沈溺,起身離去。她刻意地披散下來的青絲攏在身前,在他面前掩了掩過於暴露的舞裙,掖住方才糾纏間散亂的裙擺,捋順後嚴絲合縫地垂落,遮住她發冷顫栗的身子。

洶湧的脈搏漸漸平息,心底像是潮退般寂靜。

“咣當”一聲。

酒盞失了束縛,拋了下去,自案檐滾落,掉在地上。

怔住半晌的眾人這才清醒過來。

王女竟以口為佛子哺酒。

這一切發生得太快了,幾乎是一眨眼之間。在場之人還未反應過來,這一個驚世駭俗的吻便消散了,仿佛從未存在過。

各國使臣方觀賞了一場王女糜艷之舞,本就早已垂涎,此時目瞪口呆,嘩聲大起,可嘆,誰不想嘗一嘗那動人的嬌唇,竟便宜了這不通風月的和尚。

一旁的僧眾見狀,怔在原地,回過神來個個咬牙切齒,義憤填膺,破口大罵道:

“妖女!你膽敢輕薄佛子,不得好死!”

“褻佛者,當下阿鼻地獄!”比丘們憤憤不平。

詛咒叱罵,一聲聲鉆入洛襄的耳中。

洛襄一動不動,仍是方才跏趺端坐的姿態。

身間縈繞的幽香如同千樹萬樹的花開。那柔軟潮濕的觸感恰似朝雲暮雨的水汽。

只經停了一瞬,便稍縱即逝。卻恍若已歷經百世。

她用兩瓣唇送至他口中的“酒”,清甜黏膩,絲絲入扣,只混著一股極淡極淡的酒氣。那分明不是酒,是……

他一驚,喉頭滾動,下意識地咽入,那股陌生而又纏綿的氣息正肆意地侵入他五臟六腑,久久揮之不去。

洛襄極力穩住逐漸潰散的心神,擡眼望去。

在一群人的指指點點,叫罵聲中,少女偏生揚了揚眉,尋釁似地掃視了一圈。她吸引了所有人或惡毒或不堪的目光,以她淩厲的鋒芒,掩住了他的狼狽與失態。

只見她漫不經心地蜷起食指,勾去唇角的一滴清液,淡淡道:

“是我輕薄他,那又如何?”語罷,她隨手攏了攏鴉黑的發絲,故意又笑道:

“和尚可真是無趣,呆若木雞,太沒勁了……”

語罷,少女負手於背,翩然離開夜宴,徒留一室面面相覷的眾人。

“哈哈哈哈——”王座上的洛須靡笑得狂妄,“今夜佛子與我烏茲王女這一吻定情,可算是破了戒律?”

“阿彌陀佛,非也非也。”一個老僧仰首長嘆,擺手凜然道,“佛門弟子,迫於強力,不曾受樂,不為破戒。佛子清心寡欲,持戒極嚴,並非自願主動,便也不算。”

“妖女輕薄佛子,怎能算破戒!”

“定是你這烏茲王,詭計多端,假意陷害!”

本被壓抑許久的眾僧憤然而起,你一言我一語開始痛斥洛須靡今日諸番毀佛行徑,一時間碗飛案碎,奢靡夜宴頓時狼藉一片。

洛須靡和眾使臣大驚失色,本是自知理虧,生恐被牽連,一個個撩袍穿靴,倉皇退席,只得再謀後計。

在場面趨於混亂之前,洛襄已起身離去。

“師兄,你去哪兒?”緣起抹淚跟過去,抽噎道,“妖女害你破了酒戒,這可如何是好?……”

“她不是妖女,”洛襄腳步頓住,回過頭,面色清寒,一字一句道,“也沒有讓我破戒。”

緣起一楞,湊上他跟前聞了一聞,確實毫無酒氣。緣起訝異,只覺他下一句話比面色更冷:

“今日,是我虧欠於她。”

洛襄掉頭就走。只因他敏銳地註意到,她離去時挺直端正的背影後,掩在裙裾底下踉蹌的碎步,還有那雙顫抖不已的手。

有幾分不同尋常。

***

王庭花園中月影樹搖,寒蟬淒切。

朝露一腳深一腳淺,拖著虛弱的身、扭傷的腿,拼盡半生氣力奔離了夜宴。直到聽到那處觥籌交錯的人聲漸漸遠去,她才舒一口氣。

呼出的氣有幾分灼熱,是秘酒的藥性已開始發作了。

當時她將夜宴上那盞酒一飲入口後,便盡數吞入喉中。

她以借親吻之名哺酒,最後餵給洛襄的,是一點點口津,掩人耳目罷了。

此刻那天竺秘酒的藥性正在體內愈來愈烈,她恐被人發現,躲入這片沒有侍衛宮人把手的僻靜之處,想要抄近道回到自己寢宮好生休養。

黑夜本就難以視物,這一處小道邊上的幾排宮燈還黯淡異常,似被夜露澆滅,只餘一盞還亮著。

那盞孤零零的燭火在風中搖搖欲墜,暗無天日。

她越看越覺得頭腦昏沈,迷迷蒙蒙的眼簾出現了兩團龐然陰影。

“王女原是在這裏,可讓我們好找啊。”那人已在她面前,聲音在她聽來卻很縹緲。

“今夜王女之舞,可真是萬般銷魂吶……”另一道嬉笑的聲音響起。

朝露努力睜大眼睛,才看清是兩個洛須靡手下的小將,方才也在宴上。其中一個,她隱約記得,就是第一次要她獻舞的人。

此二人一高一瘦,身形壯闊,此時解了衣襟扣子,薄衫半敞,毫無顧忌地露出身前大片的肌肉,正朝她緩步逼近。隔了數步,都能聞到人身上散出的熏天酒氣。

見他們語氣輕挑,不懷好意,朝露趔趄後退,手往腰後探去,卻只摸了個空。

她今日換了這身舞裙,可惜平日裏常帶的防身匕首並不在身上。

朝露強作鎮定,厲聲喝道:

“我是烏茲王女,你們敢?”

“我仰慕王女已久,今日得見,更是饑渴難耐,還求殿下可憐我……”

汙言穢語,不堪入耳。朝露咬了咬牙,想要跑走,卻腳步松散,虛浮無力。

“王女殿下,那酒可好喝?喝了,今夜可就不一般了……”

二人對視嗤笑一聲,一人見她站不穩,伸手想要拽住她的裙擺將她整個人擒過來,卻被她猛力甩開。

“王女何必要便宜那個和尚?“那人惱羞成怒,氣急道,“和尚可以,為何我們兄弟倆就不可以?”

“此處無人,幕天席地也無妨,及時行樂……”

朝露強忍著身下不適,對其中較為矮瘦一人瞇眼一笑,勾了勾手指,故意輕聲喘道:

“你過來,我只想和你一人……”

那人見她主動,血氣直沖頭頂,樂顛顛地快走幾步,正要伸手攬過她的腰之時,朝露一面笑著,一面鉚足了勁,朝那人下腹狠狠地踹了一腳。

那人不防,被正中靶心,痛得仰倒在地,慘叫連連。

三哥教她的對付男人的功夫,一直以來都極為好用。

朝露利落地收腳,轉身便沒入一處黑壓壓的灌木中,只聞身後傳來暴跳如雷的低吼聲:

“賤、賤人……”

“阿弟,阿弟,你怎麽樣?”

人聲飄遠了,暫時沒有追上來。

朝露朝小道深處走去。往日平直的長廊在目中變得崎嶇難行,平常走慣的宮道草叢猶如密林。

她慌不擇路,只覺身子越來越沈,一時誤入了一處半人高的蔓草林木中,走得越來越慢。

脫力的雙臂還在不斷撥開從一側瀉下來的低垂枝葉,林間一群烏鴉驚起四散,盤桓半空,遮住了朦朧的月色,在道上投下大片影子。

茂密的枝葉散去,眼前出現了一面鏡湖。

是她當日暗殺劉起章,沈屍其中的那片湖。

她扶著假山,移步往深處走去,最後實在難以再行一步,便斜倚在巖體凹處,支撐著身子。

朝露臉色發白,既覺身上如萬蟻噬咬般難受,又覺得體內空空蕩蕩,想被什麽東西填滿。

她掐了掐手心的肉,用痛意來壓制這股空茫之感。可一陣短暫的酸麻過後,藥勁依舊會泛上來。

這裏太靜了。可除了她劇烈的心跳,好似有什麽窸窸窣窣的聲音在靠近。

起初以為是哪裏的蟲鳴,待她屏息細聽之後,才覺應是袍衫相觸的摩擦聲。

朝露瞳孔猛縮,心中大駭,緩緩朝後望去。

透過假山之間一道裂開的罅隙,她看到一旁的觀湖亭中立著兩道黑影。

亭子由磚瓦砌成,八角攢尖,寶頂重檐,,湖光月色下泛著冷冷的青白,像是浸在水中一般氤氳不清。

亭中之人,看身形,並非是方才那欺淩她的兩兄弟。

倏而,模糊的黑影本是一團,忽而變得高大且單薄。

“撲通”一聲,其中一道黑影墜入湖中,激起小浪陣陣,片刻後再沒了動靜。

亭中,霎時只剩下一道黑影,身長屹立。

那人影輪廓,好生熟悉。

見此兇殺,朝露死死捂著唇,極力不發出一聲聲響。只見亭中那人並未久留,氣定神閑地斂袍下了石階,朝假山處走來。

只因觀湖亭已是此處盡頭,返程必要回頭經過假山群。

假山石陣本是七彎八拐,錯綜覆雜,朝露側耳聽著腳步聲越來越近,心中祈禱此人可千萬別走她所在的這一處。

借著巖石作為掩體,她微微側身,目之所及,只能看到嶙峋怪石,有一雙墨黑的長靿靴在幾步開外停下。

死寂中,幽風拂過,樹影婆娑。

那人立了半刻,卻最終沒有進入假山,轉身朝前面另一條道走去。

驚懼中的朝露屏息良久,此時已幾近窒息,卻不敢大聲喘氣,只見那人隔著一處山石與她幾乎是擦肩而過。

月色淒迷,漏入山石,一道幽光在她眼前掠過。

錯身之際,只見那人一身暗色綢袍,鑲繡淺金色卷雲紋路的箭袖下,五指緊握著一柄鋒利的短刀,寒刃還在滴著鮮紅的血,與枝葉上殘留的露水一道,淋漓一地。

雲紋青袍,竟是大梁使臣。

可大梁使臣,為何會在王庭中殺人呢?

朝露心跳似是滯了半晌。

前有狼,後有虎。不知為何,重生以來,她從未有一刻如此慌亂。

此時她大氣都不敢出。直待那人的腳步聲走遠了,完全聽不到了,她才癱倒下來,跌坐在地,連手腳都麻木了。

不過又是一個涼夜,她卻猶然生了幾分悶熱,一身冷汗透濕脊背。

寂寂無聲的偏遠宮道,蔓草叢生,隨風擺動,落花狼藉,滿地殘紅。

朝露驚魂甫定,不知過了多久,正要擡頭,一只手從後面竄出,一把將她四散的裙擺捉住,猛地一拽。

她驚呼一聲,整個身子被人拖曳出了假山。

是方才那倆兄弟追了過來。長長的舞裙裙擺漏出假山縫隙,洩露了她的藏身之處。

“賤人還想往哪裏跑?”“那秘酒,可不是那麽好消的。”

“我奉勸你還是乖乖的,少受一點苦。”“跟了我,一會兒就舒服了……”

朝露奮力掙紮,心念一動,反倒高聲尖叫道:

“殺人,有人殺人了。”

二人楞了一刻,抹了一把下頷,狂笑道:

“你叫也沒用,今日王宴,沒人會來救你。”

一人扭著她的肩,不費吹灰之力將她軟綿綿的身子整個翻轉過來。她拼命甩動雙臂想要抵抗,一雙細腕在半空中被另一人牢牢鉗住,抵在了她瘦削的脊背後。

朝露渙散的目光被迫釘在地上,餘光裏眼見著二人脫下的衣衫一件一件掉落在身旁。

“我必會將你們千刀萬剮、開膛破肚……”她咬唇道。

一雙粗糙的大手掐著她白膩的頸子,在她耳邊呼吸濁重,低低道:

“臨到頭了還嘴硬,只怕你今夜此番過了之後,就離不了我們兄弟了……”

話音未落,那聲音像是斷了氣似的悶哼一聲,再沒動靜了。

背上被強制壓住的力道好似輕了些許。朝露偏過頭,看到褻褲完好無損地還在。她轉個身,恰好看到其中一人捂著脖頸,鮮血不斷從他指間湧出。

另一人已橫臥在地上的血泊之中,早沒了氣息。

一道漆黑的人影逆光而立,手上的短刀散著凜凜寒光,新鮮濃稠的血滴在刀尖緩緩淌下。

是一身雲紋青袍不假,只是比普通使臣多了一條系於半身的玉銙革帶,勒出一把有力的勁腰。不知是被露水還是鮮血濕透的衣袍,緊緊貼著腰線以下挺拔的輪廓。

朝露渾身顫栗,頓生幾分後悔。她方才故意喊出“殺人”幾句,確實是想引來此人,借此驅虎吞狼,借刀殺人。

哪料到此人下手狠辣迅疾,她都未等到三人纏鬥之際逃走,已成了引頸就戮的羔羊。

沒由來地,她只覺那道看不清臉的黑影遠比追她的那對兄弟更加駭人。

朝露腰背緊繃,手撐於地,眼見地上那兩人的血灘已朝她潔白的裙擺處漫開來。

那人似是刻意克制著拔刀的力道和方位,硬是沒讓她身上濺到一滴血。

她想要後撤,可只退了一步,那鮮紅的白刃已在轉瞬間抵住了她的喉嚨。

“別動。”

聽到熟悉的聲音,朝露心跳一滯。

刀尖在喉,死到臨頭,她不管不顧地擡眸,想要看清此人樣貌。

咫尺之距,男人的面容終於顯露在渺渺月色之下。

月白清輝給高大而俊朗的輪廓勾了一道淺淺的銀邊。眉眼深邃中透著陰冷,英氣勃發又帶有幾分玩世不恭。

目光掃過來,似電芒鋒銳,又如霜雪凜冽。

雄渾之勢,貴氣逼人。一張註定是天潢貴胄的臉。

朝露全身的萬道血流仿佛在這一刻凍結成冰。

記憶如奔流洶湧而至。

前世死前的鵝毛大雪,仿佛仍舊落在她身上;倒地時破廟石階上經久不化的積雪,寒意侵骨蝕髓,將今生此時此刻的她淹沒。

那支貫穿她前胸後背的暗箭,撕裂了衣裳和皮肉,刺痛之感猶在心口。

她從未料到,今生再逢李曜會在這樣的時刻。

若是那日在長廊,她還可以逃走。可此時他就在眼前,這樣的境地,她毫無避退之機。

重生歸來,她自視步步為營,游刃有餘,一切盡在掌握。可在今日毫無防備地見到李曜,她所有的信念和力量在此刻轟然倒塌。

她仿佛仍是前世那個被他一箭穿心而死的宮妃。一點反抗的餘地都沒有。

朝露毛骨悚然,極力避開男人探尋的目光,生怕被他看出自己的一點心思。她壓下心中恐懼,蜷縮起身子,低聲示弱道:

“謝,謝閣下救命之恩……”

她想假裝沒看到他在此殺了人,只當是他路見不平救了她。

聞言,男人瞥了一眼她驚嚇過度的臉,倒是很快收到了刀。

眼見刀刃離了她的頸側,朝露還未松一口氣,卻又聽他輕哼一聲,冷冷道:

“救命之恩?不是你喊我回來救你的?”

朝露一抖,肩背上濕漉漉的冷汗滾落,浸透衣裙。

她這才想到,李曜素來心思縝密,洞察敏銳,殺人之時怎會不留意四處。

那兄弟二人都可以發現她,那李曜定是早就知曉她藏身在此,就等著她出來自投羅網。

他一早就看穿了她利用他脫身的把戲。

朝露擰緊衣角,看到男人修長有力的手指將刀身一橫,漫不經心地轉了轉刀鞘。一寸寸寒光映在他面上,亮如碎銀。

這樣的表情,她前世見過太多次了。

李曜每每要動手誅殺朝臣或是皇親之時,亦是這樣在丹陛玉階上把玩著什麽,好似天下皆是他掌中之物。

朝露腦中飛快地轉動,以顫抖的音色據理力爭:

“閣下所殺之人,與我無關,但閣下卻於我有救命之恩。我願以性命擔保,絕不會透露半個字。”

“我又憑何要信你一面之詞?”男人似是冷笑一聲,擡手摁了摁刀柄,道,“唯有死人,嘴巴才最牢靠。”

朝露閉了閉眼眼,狠下心道:

“我乃烏茲王女洛朝露,我母親乃大梁承義公主、烏茲正夫人,於閣下而言,我絕非無用之人。”

男人似是來了興致,直起了身姿,挑了挑眉,聲音卻比方才更沈:

“哦?你知道我身份?”

朝露一驚,他在試探她。

方才的所有逼問和恐嚇,都仿佛是為了這一問句。

見她不語,男人一步一步走近她。她低著頭,看到他投在地上的陰影一點一點將自己覆蓋,直至完全籠罩。

朝露發狠咬了咬舌尖,強迫自己鎮定。

“閣下既著大梁使臣服制,定與大梁有所淵源。留著我,與閣下有百利而無一害。況且……”她擡眸,對上他深沈的眼,道,“若閣下意欲殺人滅口,方才又何必救我?”

朝露深吸一口氣,忍了忍,最後仍是向前世那般,恭敬朝男人俯下身去。她死死咬著唇,口是心非道:

“閣下救我於危難,我必當結草銜環以報。”

語罷,她哽咽一聲,硬擠出幾滴淚來,朝他擡起水光漣漣的眼,芙蓉嬌面含著哀求,楚楚動人。

靜默了半刻。

黑暗中,男人的頭微微一動,似是朝她偏了偏,正在目不轉睛地望著她。

朝露不知是否是錯覺,此刻他看她之時,嘴角竟還噙著一絲若有若無的笑意。

像是在看什麽獵物,又像是觀賞她的戲法,要穿透她的眼,直抵她的內心。

她忽然感到,李曜身上的殺氣淡了——或者說,從始至終,對她並沒有那麽濃。

倏然間,他已倏然擡手,攫住了她的下顎。力道不重,卻讓被藥性浸潤,渾身無力的她難以掙脫。

她還未反應過來,男人粗礪的厚繭已順著柔軟的肌膚一寸寸撫過。方才握過刀柄的手尚有幾絲冰涼,她不由泛起一陣陣徹骨的戰栗。

廝磨間,朝露只覺身下那股被驚恐壓抑許久的秘酒藥性又湧了上來。她細眉微蹙,面色潮紅,杏口微開,想要驚叫卻發出一聲低吟:

“嗯……”

不輕不重,卻婉轉嬌柔,令人浮想聯翩。

再擡首,她發現,李曜眸色一暗,看她的眼神已然變了。

朝露驚悚地想到,他方才一直躲在假山後頭伺機殺那兄弟,定是聽到了二人汙穢不堪的對話,也就知道她身中秘藥,難以自持。

作為西域女子,她雖看淡貞潔,但是寧死都不想和李曜發生糾葛。

朝露目露戒備之色,張開雙臂,擋在胸前,男人一只手已伸了過來,一把捉住她的腕,往自己身上送。

“張嘴。”他厲聲道。

朝露茫然間,柔嫩的唇瓣被他用拇指強硬地掰開。

男人一手扶著她後頸,修長的手指已探進口中,勢如破竹,直入口侯底。

“唔……”她感到一陣反胃,肚裏翻江倒海。

他冷漠看著她將腿緊緊扭作一處,裙底已是濡濕一片,驟然加大力度,聲音有幾分喑啞:

“把酒吐出來。”

朝露弓身一手扶住一旁的巖石,雖始終未吐出來,但有感到體內濁重的氣息微有紓解,終於恢覆了些許力氣。

她有幾分驚異。李曜知她處境,卻未乘虛而入,而是幫她將摻了秘藥的酒以催吐方式逼了出來。

朝露稍作思量,心下冷笑。

李曜好歹是自小由大梁朝翰林大儒教授的皇子,明禮修身。面對這位道貌岸然的所謂正人君子,她必不能落在他手中。

“咳咳咳——”她假意劇烈地咳嗽起來,卻趁男人將食指撤出之時,報覆式地狠狠咬住指骨,皮開肉綻的血腥味湧入口鼻。

她想趁他失神間拔腿跑走,卻被眼疾手快的男人攬住了腰肢,緊緊扣在身前。

她以為他動了怒,要使狠勁,可男人卻只微微一怔,也不惱,只是瞥了一眼被她咬傷的食指,將鮮血一下又一下地擦在她面上,冷哼道:

“好一頭中山狼。自己舒服了便要恩將仇報,救命恩人也不顧了?”

“方才不是還說要結草銜環?可有憑證?”他的語氣頗有幾分散漫不羈,幽幽道,“我看,倒不如,以身相許。”

大掌沒有松開她,仍游離在她滑膩的頸間。

從前李曜在床笫之間,一貫最是喜她後頸那一寸,可以說是愛不釋手。時常為她撥開背後瀉下的長發,不由自主地細細摩挲良久,百般回味。

朝露陡生惡寒,虛汗直冒,正要揮手打去,卻被男人另一只手牢牢制住。

下一刻,發髻散落,滿頭如雲青絲,自纖纖玉頸迤邐而下。

“取個憑證。”李曜並未動她,只不過是從她腦後抽出一枚束發的金簪,橫至二人眼前,道:

“以此簪為盟,改日定來求娶你。”

朝露怔忪在原地,懵了半晌有餘。

前世,她救下逃亡烏茲受了重傷的李曜,豈料他傷好之後偷了她的馬出逃。

她策馬追了過去,卻被他一把攬過,橫抱在懷,摘了她發髻上的金簪藏於懷中。當時,也是這般語氣對她笑道:

“此馬借我一用,改日歸還之時,順道再來娶你。”

當時她氣笑了,區區一個奴隸,竟口出狂言要娶她。

世事難料,她以為的戲言卻成了讖語。

再見之時,是在大梁皇宮的九霄雲殿。李曜身著描金袞服,頭戴九旒藻冠,容姿軒昂,風神俊朗,已絲毫不見初見時的落魄。

她與李曜,一個是高坐金鑾的帝王,一個伏跪於地的貢女,四目相對之時,他那雙睥睨天下的眼望向她時卻滿是柔情似水。

少年夫妻,即便因聯姻結合,各懷目的,也曾真心相待。

平心而論,許是因為年少初遇時的相救之情,李曜向來對她,有求必應,算是專房之寵。

可到頭來,最後賜死她的時候,這位平日裏深情萬種的帝王可曾手下留情?

她洛朝露,這一世絕不要再重蹈覆轍了!

她奮起去奪那枚金簪,可身材高大的男人一揚手,她始終夠不到,只覺扣著她後腰的大掌又用力幾分。

面前的男人皺眉,面露不悅,道:

“怎麽,不想嫁給救命恩人嗎?”

朝露恨不得當面啐他一口,眼前忽有幾道刺眼的亮光閃過。急促卻又沈穩的腳步聲從身來傳來。

“王女已有婚約,不勞閣下費心。”

朝露聽到洛襄渾厚且有力的聲音,她回過神來,已被一雙勁臂牽著跨出了假山。

她被他護在了身後。

玉白袈裟微微拂動,寬闊肩背擋在她面前,旃檀香比往日濃烈,沁人心脾。

她雖看不到洛襄的面容,心中卻莫名安定下來。

李曜來不及去追,只見一角衣袂從手心游走。他緩緩收攏五指,緊握在側,瞇了瞇眼,望著假山後重疊的人影,反問道:

“你又是她什麽人,敢為她擅作婚配?”

耳邊傳來洛襄沈定的聲音,一口極為流利的漢話,語氣是她從未見過的重:

“我聽聞漢人嫁娶,講究門當戶對,三書六禮。敢問閣下何門何姓?既無父母之命,又無媒妁之言,竟在此無人之地,乘人之危,強迫王女議親?”

朝露感到假山那頭的李曜沈默了片刻,聲音又低又沈,緩緩道:

“原是佛子。我竟不知,身為佛子,也有塵緣未了,妄想為人嫁娶?”

面其冷諷,洛襄神色不疾不徐,道:

“還請閣下將王女金簪交還。來日王女出嫁,此物不可為憑證,留於他人手中,為人話柄。”

“她要出嫁?嫁給誰,嫁給你麽?”那頭嗤笑一聲,“若我不還,你當如何?”

“若閣下乃良配,自當光明正大,現身一見,退還金簪,再議後事。”洛襄重覆了一遍,冷冷道,“若非心中有鬼,何必一直避而不見?”

又是一陣死寂。朝露心若擂鼓,感到了假山那一頭熟悉的威壓,她擔心地晃了晃洛襄的懷袖,拽著他後退幾步。

李曜手裏還有兇器,她怕他困獸猶鬥。

可李曜始終沒有露面。他的身姿沒在了假山的暗處,只能看到一道頎長的影子,斜斜投在凹凸不平的巖壁之上。

“今日作罷,這樁親事,我來日必要再來計較。”語罷,枝葉仍在晃動,假山背後,已空無一人。

她這才發現,假山周圍,湖對岸,已密密麻麻布滿了火杖,遙遙望去,應是王庭守衛。

佛子無論去哪,洛須靡自是要派人跟緊了他,唯恐他在王庭生亂。見了如此陣仗,李曜身單力薄,自是不敢再糾纏,怕洩露了身份。

朝露輕舒一口氣,卻見洛襄側過身,眼眸不自然地下垂。

順著他的目光望去,她看到自己的手竟摟著他。

方才實在太過緊張,她竟不自覺地環住他的大臂,緊緊攏在身前,與肌膚相貼,連他聲聲跳動的脈搏都清晰可聞。

他卻始終沒有動,任由她這般抱著,直至手臂僵直。

“別怕。人走了。”他察覺到了她的驚恐。聲音溫柔,語帶關切,在她聽來,卻像是一根羽毛撓了撓耳垂,心跳頓時漏了半拍。

朝露慌忙松開了手。可燙意卻從與他相觸的雙手漫散開去,全身上下都發起熱來。

身間消停了一會兒的熱流又再次湧動。秘藥藥性未散,她被李曜這一驚一嚇,反而氣血上湧,身體裏各處像是起了火,五臟六腑越燒越旺,比起初的時候更為難耐。

意識開始模糊起來,眼中似有漫天繁星在紛擾繚亂,耳邊似有野蜂嗡嗡鳴叫。她不由自主地伸出手,卻碰到一塊堅硬結實的胸膛。

纖纖素手摸索著,隨意挑起了男人項上那串琉璃念珠,一圈一圈地勾在自己皓白的腕上。 琉璃珠子帶著絲絲涼意,舒服極了,可經由手心傳上來就淡了,怎麽都解不了心底的熱和渴。

她眼波流轉,意識迷亂,未經思索,幹脆將側臉貼在了幾顆珠子上,漫無目的地蹭著。俄而,越來越覺得不夠,便又勾過來一段,纏繞在自己滾燙的頸子上。

繃緊的珠繩一收縮,她不由自主被推向前面,撞上了念珠另一端的男人身上,嬌柔的唇觸碰到了男人的喉結。

朝露眼簾迷濛,像是起了一層薄霧,看著那圓骨上下一滾,像是一顆更大的琉璃珠,聳動間煞是誘人。

她舔了舔幹燥的唇,不明就裏地湊上去,輕輕含住了珠子。

“啪嗒”一聲。纏緊多時的琉璃念珠似是被什麽人扯去,如裂弦崩斷。

一顆一顆晶瑩剔透的珠子掉落在地,四散而去,一發不可收拾。

作者有話要說:

琉璃念珠:這個家不能沒有我【得意臉

李曜我其實也很喜歡,也可以磕,和佛子的修羅場很多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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